一本书里的两种旅程
旅游文学的作者有两类,一类是对某个地方特别熟悉所以写,还有一类是从来没到过某个地方所以写。这两类作者能给作者提供的信息完全不同,他们的长处和短处也完全不同。对一个地方特别熟悉的作者,他写的是此地的恒常。去散步买书,小酌痛饮,四季赏花,美酒佳肴等等,他们都有可信赖的经验。读者依赖这类作者长时期甚至一生的生活,在书里跟着他们四处徜徉,头脑中想象的画笔勾勒出这个地方的形象并填满色彩。如果有一天能去到那里,印证了书中的描述,会感觉平安可靠;如果因为种种原因经验并没有那么好,就会非常失望。
挑战陌生地方的旅游作者,他们写的是仅此一次的经验,这种经验很可能是不可重复的。他们从买票上飞机开始,详细地描写遇上的每一个异乡人,每一步路的风景甚至每一个地方呼吸的气味。读者在读这类旅游文学的时候,并不指望有朝一日去到那里还能得到相同的体验,也不指望“到此一游”的文字能充当旅游指南,纯粹就是享受一下纸上的冒险过程。当读者亲自去往书中之地时,只要有一点经验能与书中的文字呼应,就会很惊喜,仿佛与作者踏入了同一条河流。
在同一本书中同时得到这两种体验并不容易,毕竟一个作者不能既是本地人,又是异乡人。但是《你说,寮国到底有什么》就偏巧做到了。也许是因为村上春树是少有的到处都住了一段时间的人。这本书收集的十篇文章,是村上春树二十年来断续为各媒体杂志写的稿子,重新整理发表。这里面的地方有些是他第一次去,有些是暂居以后故地重游,还有一些地方他非常熟悉类似故乡,虽然不一定在那里久住过。
《你说,寮国到底有什么》书封
虽然时间跨度非常长,但是因为村上春树本人特别缺乏年龄感(他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所以倒没有多少今昔之叹。看他说起当年在希腊、罗马、波士顿的生活,好像说的是去年的事似的,其实差不多都将近三十年了。想想九十年代出版的书谈六十年代的事,那是何等的恍若隔世!
作为全书题目的《你说,寮国到底有什么?》在全书的中间部分。台湾称寮国,大陆的正式国名老挝,因为中老铁路的连通,最近正是新闻焦点之一。中老铁路的老挝段,桥隧比超过60%,工程难度很大。村上去老挝是2014年,那时日本至琅勃拉邦还没有直航飞机,要在河内或曼谷转机。在河内转机时,一个越南人问他:“寮国有什么,是越南没有的呢?”他就一直记在了心里。
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温带的人,进入东南亚内部那些不曾为了迎合欧美游客而加以修饰的大山大河的野性热带环境,会感到震惊,瞬间领悟人在森林与河水面前多么渺小脆弱。湄公河的宽阔、混浊、凶猛、深不可测与宽宏大量,与温驯的神奈川或查尔斯河完全不同。渡船是穿过湄公河的主要交通方式。在小船上近距离接触大河的巨浪与飞沫,那种紧张和不安,和在查尔斯河畔慢跑的舒适和放松,是两个世界的两种感觉。旅行最珍贵的体验是留在记忆中的气味、声音、感触、特别的光与特别的风、心中的震动。2019年,中老铁路跨琅勃拉邦特大桥合龙贯通。村上下次再去琅勃拉邦,就可以坐火车去了。
战后的日本人因为经济文化全面倒向美国的缘故,多少会把美国当作精神故乡。村上春树在美国最安宁详和的地方长居过,又热爱棒球和爵士乐,所以他在波士顿好像在家乡一样通体舒泰,像个本地人一样向读者介绍四季的温度和风景。村上曾经在《终究悲哀的外国语》中慨叹我们的一部分始终是异乡人,无论在日本还是在美国。到他接近七十岁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接受甚至享受安心做个异乡人的命运。
《终究悲哀的外国语》书封
做异乡人的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只享受一个地方最美好的部分,而不被它的阴影所困扰。村上春树的游记让人喜欢之处是他虽然有鲜明的个人偏好,但这种偏好与势利无关。他喜欢猫,喜欢爵士乐,喜欢吃鱼,走到哪里都这样。他说冰岛的猫稳重大方,希腊的猫粘人可爱,我们读者非常愿意相信他。他说冰岛人会救助小海鹦,帮助它们找到大海的方向;但他们也以海鹦为食物。村上的太太对食物比较有好奇好,所以她点来尝了尝。这种事情我们读到,也只能“啊!”一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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